祖孫之間,那抹仙楂的酸甜
- Usr Ntpu

- 7月8日
- 讀畢需時 3 分鐘
文/廖智賢 文字工作者

2004年的我正值當兵退伍、考取駕照的人生階段,在新竹生活與等待研究所復學的時光裡,開車南下苗栗成了經常性的路線,因為我要去醫院照顧外婆。那段日子,我的嘴裡最常帶著仙楂的味道,那股酸甜彷彿成為記憶的一部分,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裡。
如同多數的城市小孩,我在鄉下度過了幾許寒暑。然而,隨著年齡增長,回到外婆家過夜的次數與年歲成反比,牽起外婆的手的次數也越來越少,直到後來,我甚至記不得上一次返鄉探望她是何時。
長大之後,腦袋急著裝滿了太多無關緊要的知識,卻遺忘了童年那些溫暖的點滴。語言亦然,在全球化的浪潮中,我忙著學習各種外語,電子辭典裡的翻譯功能讓我對八國聯軍的語言感到滿足,卻忽略了自省,未曾真正用心去學習外婆的客家語調,那股純樸與優雅的韻味,就這樣漸漸淡去。
終究,我成為了一個不會說客家話,聽力也差勁的客家子弟。
每次來到醫院,病床上的外婆看到我,總是費力地坐直身體,用她僅有的國語告訴我今天早上醫生巡房的狀況。她總是輕描淡寫地帶過病情的細節,反覆強調自己已經慢慢恢復健康,很快就能回到苗栗大湖山上,不會有太大問題。
接著,她會開始重複昨天說過的話題,述說這個季節山上要種什麼、哪些植物將要開花和結果。她的手像蝴蝶般展翅,比劃著她腦海中的田園風景。我也知道,再過幾個月,馬拉邦山的楓葉就會染上豔紅,母親曾對我說過,那是外婆最喜歡的風景。
我專注地聽著,然而不諳客語的我多半時間只能默默聆聽,然後回應微笑,彷彿回到兒時被外婆牽著在田間散步的時光。只是如今的我已經年長,卻也無法用她熟悉言語表達自己的情感,不免感傷,曾經與外婆自然無比的互動,不復過往。
當外婆的話語用盡,話題轉換,我便開始述說家裡的近況,用國語道盡許多日常的喜怒哀樂。我說著,換外婆安靜地聽著。只是,當我無話可說時,空氣中總瀰漫著一股無法言喻的壓迫感,彷彿整個空間變得沉重。

外婆總有她自己的方式來化解這樣的沉默。她會拿起床邊透明的塑膠袋,遞到我面前,示意我打開。袋子裡裝著一顆顆飽滿她說的仙楂(其實真正的名稱為鳥梨),酸甜的香氣瞬間撲鼻而來。我知道,那是有人來探望她時,特地繞去三灣獅頭山拜拜後帶回來的,外婆格外鍾愛。
我細嚼慢嚥,緩慢地將果肉咬得細爛才吞下去。接著,我會拿起吃了一大口的仙楂,彎腰側身餵食外婆,她吮吸著果肉的汁液,開心地笑了。那一刻,祖孫之間的沉默與尷尬似乎消失了。我選擇將共度的時光,透過牙齒咬合的過程來延續,讓那股仙楂的酸甜,阻擋心頭翻湧的悲傷與不捨。
或許,現在說出這份內疚,對已離世多年的外婆來說,我壓抑的情感能夠慢慢釋放;那些模糊卻深刻的舊日畫面,也許能在與自己重修舊好之後顯見清晰明澈。

2024年2月下旬,我帶著妻小一如往常來到苗栗大湖的昭忠塔探望外婆、大舅、小阿姨與表弟。入塔後,我9歲與6歲大的兩位女兒依然對外婆的故事充滿好奇,問題一個接一個;然而,她們往年問過的問題,似乎真的都忘了,我只能一遍遍地重複解答。但我也不禁想著,她們真的問過嗎?還是只是我自己記錯了?
祭拜完,我們再來到馬那邦山上找小舅敘舊並採果。談話間,我又憶起了許多過往的點滴。我也在想,是否那些家族的故事,我也是年復一年地詢問他,而小舅總是不厭其煩地回憶、 講述,直到我們都紅了眼眶。
編按:作者的外婆,劉菊妹(1921-2005) 攝於苗栗大湖馬那邦山東興村;作者的外婆家,現址為「秀麗農莊」。






